洞仙歌·冰肌玉骨
[宋代]:苏轼
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仆七歲時,見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歲。自言嘗随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雲。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寝、欹枕钗橫鬓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我七岁的时候,遇见一位眉山老尼姑,姓朱,忘记了她的名字,年纪有九十多岁。她自称:曾经跟随她的师父进入蜀主孟昶的宫殿中。有一天天气很热,蜀主与花蕊夫人晚上在摩诃池上乘凉,作了一首词。朱姓女尼能全部记住内容。现在已过了四十年,朱姓女尼已去世很久了,再没有人知道这首词,我只记得词的开头两句。空闲的日子里再寻思品味,这岂不就是《洞仙歌令》吗?于是我补足全篇内容。
冰一样的肌肤,玉一般的骨架,自然是遍体清凉没有汗水。水上宫殿清风徐来,弥漫着幽香。绣了花的帘门打开,一点明月光像在窥看佳人,人还未有入睡,斜倚着枕头钗鬟零落头发散乱。
起来携着她素白的手,庭院四处没有声音,随时看到疏落的星宿穿过银河。试问夜有多深?夜已过了三更,月光暗淡,玉绳星向下转落。但屈指计算,西风几时会再来,不知不觉之间,流年逝去,岁月在暗中变换。
这阕词在词序中虽从童年记忆说起,但词的内容却不是稚幼东坡当日的经验事况,着墨书写的反倒是今日东坡的诠释观点与态度。词序中的时间叙述有点复杂:四十七岁的东坡,想起四十年前,自己七岁时在家乡认识的一位九十多岁的朱尼,听她说早年曾跟随师傅进入后蜀孟昶宫中,听过蜀主与其爱妃花蕊夫人夏日纳凉摩诃池所赋的词,并且熟记在心,不曾稍忘,经过蜀亡降宋,多年以后,老迈的她还能完整的念给年幼的东坡听。四十年后,东坡贬谪黄州,为何想起这件事?为甚么对那阕词的首两句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对离家在外的游子来说,愈有时空流转之感,通常都会有深切的思乡愁绪,而童年往事就是一种情感依托。宫廷掌故,贵妃情事,而且出自一老尼之口,在幼年的东坡世界里应该充满着奇幻的色彩,令人遐想?而明明是夏夜纳凉,花蕊夫人却“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更是令人难以想像──这真是当年朱尼口述的词句,还是东坡日后修改的记忆图像?将童年点染如梦幻的色泽,也许可成为保有青春不变的一种方式。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东坡已把存放在心里的美女形象虚幻化,仿佛遥不可及的仙灵一般,象征曾经有过的纯真岁月,而《洞仙歌令》词调中“洞仙”一语暗暗贴合东坡的想像,遂据以填词,这是不难理解的。想像中花蕊夫人那高贵的形貌,如冰似玉的躯体,与凡俗远隔的心灵,何尝不是现实生活里充满挫折感的东坡,咸自矜持,意欲对抗凡尘俗世价值颠倒的情况下,在内在世界所塑造的一种孤高形象?以心灵之洁癖保住人格精神之不坠,这是传统诗人自我重新肯定的一种方式,像屈原(《离骚》)、陶渊明(《闲情赋》)作品中的美人意象,就都寓有此意。然而在这自我肯定的意识中,东坡对生命本质的体认却仍有着深沉的悲感,那就是一直以来的时间推移的焦虑──东坡此时赋予花蕊夫人的内在精神,已融合了个人的生命体验。
东坡作《洞仙歌》,具现了当时未尼所述花蕊夫人夏夜纳凉的情景,且聚焦在花蕊夫人的体貌特质,进而写出她的内在意蕴──一种对时间无情消逝的深幽寂寞之感。东坡用现在的心情来诠释这个故事,赋予回忆以现在意义。整首词的情调气氛,就从东坡犹能记忆的“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两句推衍铺染,奠定一种高格响调,展现了出尘脱俗的姿态。暑热逼人,方需纳凉,而写此纳凉之夜,东坡却奇特出笔,不染半点腻人热气,直接就说美人的肌骨清净润泽,如冰似玉,本来就不会出汗。这有点像《庄子‧逍遥游》所塑造的神人形貌:“藐姑射之山,有神人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这样的女子在“水殿风来暗香满”的环境中更凸显她绰约之态──她住在种满荷花的摩诃池上的宫殿里,她的地位不正像摆落群芳的花中仙子一般?这无形中也解释了所谓“花蕊夫人”此一名号的高贵特质。盈盈荷花,淡淡香气,既写出了花之多,也写出了风之细,充溢着富丽却不失清雅的情调,带出了后面夫妻携手出外的浪漫情节,也呼应了纳凉的故事主题。东坡词针线细密处,可见一斑。词中写花蕊夫人出场,更是用笔灵妙:“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攲枕钗横鬓乱。”不直接描写她的样貌,而是采取如电影运镜一般,从高处倾斜的角度慢慢推进,再聚焦在美人身上。帘幕轻掀,月光照进室内,仿佛摄影时精心打灯,柔美的光线正映照着尚未就寝的女子。在这里,东坡以拟人的手法,用一“窥”字,仿佛连美丽的明月(月中仙子)也想来偷看这人间女子的美貌。随着明月,东坡带引我们一起窥见的是一位有着欲待人来、惹人怜爱的慵懒之姿的美人──“人未寝,攲枕钗横鬓乱”。月光下映入读者眼中的不是锦衣华服、正襟危坐的贵妇人,而是斜靠枕头、鬓发头饰有点凌乱的女子──这是东坡一向欣赏的美,有着自然朴素、不假修饰的本质的美,正呼应“冰肌玉骨”,摆落凡俗美艳之特质。
下片接着写纳凉的故事。“起来携素手”,作者没多谈孟昶,只间接用他来做引渡,牵起花蕊夫人白净的手,从室内带到室外去。面对的是“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的情景──门庭内外一片寂静,悄然无声的世界似乎也终止了周遭的变动,此刻携手的幸福仿佛可以长长久久,然而举首望向夜空──“时见疏星渡河汉”,不时总有一颗两颗星星滑过天际,掠过银河的一端,也划开了静止不动的氛围──空间的变动,相对的便谕示了时间的推移。原来一切都在无声中变动着,之前东坡《阳关曲》说:“银汉无声转玉盘。”也是此意。时间被意识后,下文即从花蕊夫人的探问,写出了她心中的忧虑──“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夜有多深呢?她看到月色慢慢黯淡、玉绳星低转到某个角度的时候,就推知大概已三更了。东坡的月夜作品,很喜欢写三更之时。三更是晚上十一时至凌晨一时,正是一天要结束另一天将开始的阶段,可借此暗示生命意识的转折。从一天即将过去,再将时间推想到更远一点,“屈指西风几时来”?现在是夏天,屈指一算,还有多少天会吹起秋风?如果秋天到,风来了,暑气不就可消褪?人活在难熬的日子,当然想快点结束,预约一份美好的期待,似可解今日之苦。但这期待本身是有代价的,“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当我们屈指计算多少天后就到秋天时,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偷偷已经变化了,我们根本掌握不了确切的时间,它就如流水一样的溜过我们的指缝,抓也抓不牢。这是花蕊夫人的体悟,还是东坡最后的按语?其实已混为一体。整首词关心的显然不是花蕊夫人浪漫的故事,也不是作者童年及家乡的种种,而是时间本身。
透过《洞仙歌》一词,可体察东坡如何以当下的时空意识唤起童年往事,并赋予回忆以现在意义。《洞仙歌》以清徐的笔调抒惆怅之怀,是因流年无情、暗中偷换所引起的感伤,是另一种凄凉的吊古情怀。从《永遇乐》到《洞仙歌》,东坡词已导向人与历史对照的命题。透过对往事的追忆,思索人生的定位与去向,体认生命意义的真实与虚妄。这样的时空意识所形成的伤感基调,与之后《念奴娇》、《赤壁赋》等一系列的创作,可以说是一脉相连。
创作背景
元丰五年(一〇八三)夏日,东坡想起四十年前在家乡眉州的童年旧事,作《洞仙歌》一首。整首词所关心的仍是时间的主题:“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写后蜀花蕊夫人纳凉情景,百年往事,依稀目前,细细回味中,时间不曾停歇。东坡借事述怀,流露出韶光暗逝的哀叹。
宋代·苏轼的简介

苏轼(1037-1101),北宋文学家、书画家、美食家。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汉族,四川人,葬于颍昌(今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一生仕途坎坷,学识渊博,天资极高,诗文书画皆精。其文汪洋恣肆,明白畅达,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艺术表现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对后世有巨大影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擅长行书、楷书,能自创新意,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画学文同,论画主张神似,提倡“士人画”。著有《苏东坡全集》和《东坡乐府》等。
...〔
► 苏轼的诗(188篇)〕
唐代:
白居易
苏家小女名简简,芙蓉花腮柳叶眼。
十一把镜学点妆,十二抽针能绣裳。
十三行坐事调品,不肯迷头白地藏。
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殊姿异态不可状,忽忽转动如有光。
二月繁霜杀桃李,明年欲嫁今年死。
丈人阿母勿悲啼,此女不是凡夫妻。
恐是天仙谪人世,只合人间十三岁。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蘇家小女名簡簡,芙蓉花腮柳葉眼。
十一把鏡學點妝,十二抽針能繡裳。
十三行坐事調品,不肯迷頭白地藏。
玲珑雲髻生花樣,飄飖風袖薔薇香。
殊姿異态不可狀,忽忽轉動如有光。
二月繁霜殺桃李,明年欲嫁今年死。
丈人阿母勿悲啼,此女不是凡夫妻。
恐是天仙谪人世,隻合人間十三歲。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南北朝:
萧衍
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
朱口发艳歌,玉指弄娇弦。
恃愛如欲進,含羞未肯前。
朱口發豔歌,玉指弄嬌弦。
唐代:
温庭筠
双脸,小凤战蓖金飐艳。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
锦帐绣帷斜掩,露珠清晓簟,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
雙臉,小鳳戰蓖金飐豔。舞衣無力風斂,藕絲秋色染。
錦帳繡帷斜掩,露珠清曉簟,粉心黃蕊花靥,黛眉山兩點。
唐代:
韦庄
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
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幕画堂空。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
絕代佳人難得,傾國,花下見無期。一雙愁黛遠山眉,不忍更思惟。
閑掩翠屏金鳳,殘夢,羅幕畫堂空。碧天無路信難通,惆怅舊房栊。
明代:
叶小鸾
香到酴醾送晚凉,荇风轻约薄罗裳。曲阑凭遍思偏长。
自是幽情慵卷幌,不关春色恼人肠。误他双燕未归梁。
香到酴醾送晚涼,荇風輕約薄羅裳。曲闌憑遍思偏長。
自是幽情慵卷幌,不關春色惱人腸。誤他雙燕未歸梁。
宋代:
苏轼
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仆七歲時,見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歲。自言嘗随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雲。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寝、欹枕钗橫鬓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唐代:
白居易
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
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
颜色非相远,贫富则有殊。
贫为时所弃,富为时所趋。
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
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
母兄未开口,已嫁不须臾。
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余。
荆钗不直钱,衣上无真珠。
几回人欲聘,临日又踟蹰。
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
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
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
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
天下無正聲,悅耳即為娛。
人間無正色,悅目即為姝。
顔色非相遠,貧富則有殊。
貧為時所棄,富為時所趨。
紅樓富家女,金縷繡羅襦。
見人不斂手,嬌癡二八初。
母兄未開口,已嫁不須臾。
綠窗貧家女,寂寞二十餘。
荊钗不直錢,衣上無真珠。
幾回人欲聘,臨日又踟蹰。
主人會良媒,置酒滿玉壺。
四座且勿飲,聽我歌兩途。
富家女易嫁,嫁早輕其夫。
貧家女難嫁,嫁晚孝于姑。
聞君欲娶婦,娶婦意何如?
清代:
贺双卿
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药难医花症。最忙时,那得功夫,凄凉自整红炉等。总诉尽浓愁,滴干清泪,冤煞娥眉不省。
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正千回万转,欲眠仍起,断鸿叫破残阳冷。晚山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
依依孤影,渾似夢、憑誰喚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藥難醫花症。最忙時,那得功夫,凄涼自整紅爐等。總訴盡濃愁,滴幹清淚,冤煞娥眉不省。
去過酉、來先午,偏放卻、更深宵永。正千回萬轉,欲眠仍起,斷鴻叫破殘陽冷。晚山如鏡,小柴扉煙鎖,佳人翠袖恹恹病。春歸望早,隻恐東風未肯。
宋代:
柳永
玉肌琼艳新妆饰。好壮观歌席,潘妃宝钏,阿娇金屋,应也消得。
属和新词多俊格。敢共我勍敌。恨少年、枉费疏狂,不早与伊相识。
玉肌瓊豔新妝飾。好壯觀歌席,潘妃寶钏,阿嬌金屋,應也消得。
屬和新詞多俊格。敢共我勍敵。恨少年、枉費疏狂,不早與伊相識。
宋代:
柳永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
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月華收,雲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時情苦。翠娥執手送臨歧,軋軋開朱戶。千嬌面、盈盈伫立,無言有淚,斷腸争忍回顧。
一葉蘭舟,便恁急槳淩波去。貪行色、豈知離緒,萬般方寸,但飲恨,脈脈同誰語。更回首、重城不見,寒江天外,隐隐兩三煙樹。